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莫砺锋:我的师兄徐有富

莫砺锋 程门问学 2024-02-05

2008年,莫砺锋先生与徐有富先生在天柱山

徐有富教授年满八十了,他的弟子本拟在去年为他庆祝寿辰,因防疫而拖至今春。我被邀请到会讲话,且获悉徐门弟子所编的纪念文集已经印好。想来文集中定有多篇文章谈到有富兄的学术研究与教学业绩,而且一定谈得相当全面、深透,我就干脆藏拙,从我与有富的相交谈起。 


我年轻时一度服膺贝多芬关于“扼住命运咽喉”的豪言,后来屡更世变,便转而信服范缜关于命运的思考。一千五百年前,范缜与萧子良曾在南京城里谈论命运的话题。子良问范缜:“君不信因果,何得富贵贫贱?”范缜答曰:“人生如树花同发,随风而堕,自有拂帘幌坠于茵席之上,自有关篱墙落于粪溷之中。坠茵席者,殿下是也;落粪溷者,下官是也。贵贱虽复殊途,因果竟在何处?”萧子良贵为帝胄,范缜则是孤寒之士,子良之言分明带有以己身之富贵傲视对方之意。然在不信因果的范缜看来,两人命运之差别尽出偶然。我也觉得我辈普通人确实像树上随风飘堕的花瓣,落到何处纯属偶然。


且看先师程千帆先生与他的三个弟子的命运轨迹:1977年夏季,刚刚结束18年放牛生涯且被摘掉右派帽子的程先生奉命退休,成为武汉的街道居民。他栖身在东湖边的一间破屋里,正为突然离世的夫人沈祖棻整理遗稿,心情凄苦。此时三个弟子中年龄最小的张三夕刚进武汉师院中文系读本科,是一个意气风发的翩翩少年。年龄最长的徐有富则在湖北阳新县赤马山铜矿的子弟学校教书,他大学毕业后被分配至此,眼看着返乡进城俱属无望,于是结婚生子,准备终老于斯。我本人则顶着“可以教育好的子女”的帽子在安徽泗县汴河公社插队务农,虽然高中毕业已经11年,却始终被拒斥在大学校门之外,一心想着像杨恽那样“长为农夫以没世矣”。然而两年之后,相隔千里的四片花瓣竟像林黛玉所说的随风“飞到天尽头”,而且飘落一处,四条命运轨迹便奇迹般地发生交集。先是1978年程先生被匡亚明校长聘到南京大学任教,并于次年开始招收研究生。后是1979年我们三人殊途同归地考进南大,形成南大“程门弟子”的最初班底。平生厄运连连的我首次获得命运的青睐,得到了程先生那样的好导师,而徐有富从此成为我的师兄。 


1980年4月,程千帆先生与研究生同游栖霞山,左起:徐有富、张三夕、程千帆、莫砺锋。

有富比我年长6岁,比三夕年长10岁,天然成为我俩的师兄。有富文革前已在南大中文系读完本科;三夕在考研之前仅在武师中文系读过两年半书,所受的学术训练不够全面;我则从未在中文系听过一次课,是中文学科的半路出家者。在学力方面,有富也毫无疑问是我俩的师兄。然而有富是个谦谦君子,他从来不在我俩面前摆老资格。有时我们闲聊到专业之外的内容,大家各抒己见,即使我俩的看法与有富南辕北辙,他也不以为忤。有富酷爱新诗,我则对新诗敬而远之。有一次有富眉飞色舞地说起徐志摩,正巧徐志摩是我最不喜欢的新诗人,我便口无遮拦地讥刺徐氏的新诗,可能连“浅薄庸俗”等话都说出来了,有富听了也只是嘿嘿一笑,并未怒形于色。 


入学不久,千帆师到宿舍来看望我们,发现我们都没有多少藏书,便叮嘱我们要购置一些常用书。他不但亲自选定书目,还托人从京、沪等地帮我们买书。当时书价便宜,千帆师代我们购置的书中,最便宜的是陈垣的《史源学杂文》,定价0.29元;三大册的《李太白全集》,也只要5.10元;我们便都买了。可是有些书比较贵,像中华书局版的《全唐诗》,竟要39元一套。三夕家境比较宽裕,二话不说就下手了。有富兄是带薪上学的,但他入学前已有了女儿徐昕,不久又添了儿子徐暘,家累颇重,平时的生活便十分节俭。他夏天在宿舍楼里常穿的一件旧汗衫,前胸后背尽是窟窿,状若鱼网。有时食堂午餐供应红烧带鱼,有富也咬咬牙买一份,但定要留一半到晚上再吃。可是千帆师劝我们购置《全唐诗》,有富却爽快地答应了。当时我全靠每月35元助学金度日,自觉囊中羞涩,便拖着没买。其实要是我也像有富那样一份带鱼分两顿吃,说不定也能在半年之间省出39元来。说到底,还是我未能像有富那样不耻“恶衣恶食”! 


在立雪程门的两年中,我们三人都很勤奋。但有富有一个做法远胜于我,他几乎对千帆师的每句话都有记录,从而为我们的攻读生涯留下详细的实录。比如千帆师曾为我们设计了9个论文选题,有富当时就记下了老师对每个题目的具体提示,那段话至今还能在《程千帆年谱》中查到。又如千帆师曾对我们讲述《五灯会元》中的一个故事:龙潭信禅师收了弟子德山,德山学成后前来告别,两人相对无言。信禅师说:“时间不早了,你为什么还不走呢?”德山刚出门便回头说:“外面很黑。”信禅师点上蜡烛交给德山,德山正要接,信禅师却一口气将蜡烛吹灭了。德山大悟,今后的路要靠自己走。千帆师接着说:“你们基本上立起来了,今后要自己走路。”要不是有富在日记中记录此言并在多年后写进千帆师的年谱,我已经记不真切了。


程千帆先生与徐有富先生

硕士毕业后,我与有富都留在南大任教。有富先在图书馆学系(后更名为信息管理系)工作了十多年,然后调回中文系,但他与留在中文系的我一样,始终工作在千帆师身边,始终受到老师最亲切的指导。千帆师治学,堂庑特大,涉及面很广。就主攻方向而言,有富堪称“程门弟子”中追随老师脚步最紧的一位。当年我们跟着老师读硕,规定的研究方向是“唐宋诗歌研究”。我们的硕士论文,有富做的是“唐诗中的妇女形象”,三夕做的是“宋诗宋注条例”,我做的是“黄庭坚诗研究”。毕业以后,我因性格拘谨,才力薄弱,至今未越“唐宋诗歌”的雷池半步。三夕考上了张舜徽先生的博士生,此后主攻历史文献学。有富一面继续研究古典诗学,陆续出版了《李清照评传》《诗学原理》《千家诗赏析》等著作,此外还继承了千帆师的另一个主攻方向,就是校雠学。千帆师对校雠学夙有研究,曾在几所高校主讲这门课程,并开始撰写一部专书,可惜后来被迫中断。等到我们入学,千帆师就把校雠学定为我们的主要课程,亲自站在讲台上为我们讲授,我们三人则边听课边记录,整理成《校雠学略说》,曾以油印稿的形式在几所大学流传。千帆师发现有富对这门课有特别强烈的兴趣,几年后便让有富代他讲授这门课,并且师生合作,对《校雠学略说》进行大幅度的扩充、改写。经历十个寒暑,终于完成煌煌四大册的《校雠广义》。全书问世后,好评如潮,获奖无数。著名学者陶敏评为“体大思精”,洵为公论。


《校雠广义》修订本


《校雠广义》的成书,首创之功当然属于千帆师,但有富做出的贡献也极其重要。千帆师在给舒芜的信中自述著书过程说“弟撰《校雠广义》,合版本、校勘、目录、典藏而一之,发意在四十年代,中更世变,未成其书。已成部分,又为狂童毁其卡片。到南京后,弟子徐君不敏而好学,有‘参也鲁’之风。邀之合作,迄今又十年,居然卷帙可观。”他又在给陈望衡的信中说:“《校雠广义》得好学门生徐有富教授相助,亦经八年之久,乃得成书。”千帆师在私人信件中所说的这些话,是对有富十年辛苦的最高奖誉。有富主讲了好多年校雠学,等他退出教学一线后,其弟子武秀成、张宗友相继讲授该课。师生三代相继努力,终于把校雠学建设成南大研究生课程中的精品,堪称薪火相传的一个范例。 


2020年2月10日,徐有富夫妇与留校博士后、博士生合影,左起:张宗友、武秀成、李芙娟、徐有富、方小壮、徐雁平。


此外,有富爱写新诗,这与千帆师不谋而合。千帆师在青年时代热心于新诗创作,曾与好友孙望等人组织新诗团体“土星笔会”,还创办新诗刊物《诗帆》。虽说他后来专注于古典诗歌研究并且“勒马回缰作旧诗”了,但留存下来的几十首新诗却是新文学长河中不容忽视的一朵浪花。有富则从中学时代就喜作新诗,几十年来从未辍笔。一开始有富对他的作品秘不示人,到了2011年,他忽然出版了《徐有富诗钞》,大家才得以窥其真容。诗集是按年月编排的,一路读来,有富的人生历程,尤其是其心路历程,清晰可睹。有些少作受到时代的影响,颇有政治口号的倾向,事过境迁,今已不合时宜。但也有不少例外,比如写于1972年的《书海》:“如把书籍比海洋,我的书籍仅池塘。蒙冲巨舰难挂帆,万吨巨轮怎起航。”此诗或受朱熹《观书有感》的影响,对那个文化凋敝、一书难觅的艰难时世的刻划甚为生动,今日读之,仍于我心有戚戚焉。进入新时代后,有富的新诗更是充满着生活情趣,清新可诵。比如《登山小调》五首,生动地记录了1980年我们跟随千帆师一家游览栖霞山的经过,其四《谈话》云:“草木诚坚瘦,篙眼如蜂巢。投身自然界,方知诗句妙。”这是写登山途中,千帆师一边指点景物,一边引述东坡的“草木尽坚瘦”“古来篙眼如蜂窠”等诗句的情景,至今读之,历历如在目前。又如有富布置作家班同学习作歌词时自己所写的《追悔》:“窗帘透着月光,秋风拍着门窗,虫儿在不紧不慢地唱。啊,我的初恋,由于我不懂得珍惜,你成了别人的新娘。”此诗宛有刘延陵、戴望舒的风调,如果谱曲传唱,说不定真能成为一首流行歌曲!


《徐有富诗钞》


作为一位终身与文字打交道的学人,有富具有两种截然不同的素质。大家阅读他的《校雠广义》《中国古典文学史料学》《学术论文写作十讲》等著作,眼前多半会浮现一位勤奋治学、诲人不倦的严肃教授。如果阅读《徐有富诗钞》,则如睹一个浪漫潇洒、热情洋溢的多情才子。《徐有富诗钞》的封面上印着一首小诗:“最是那一低头的娇羞,脸蛋儿也跟着红透。你无意中撒下情网,将我一生的爱拥有。”前面二句似有徐志摩《沙扬娜拉》的影响,全诗风格则颇像一个少年写给初恋的情诗。但是翻开诗集一看,此诗题作《情网》,其前一页印着有富与夫人李芙娟的合影,诗后所署的年代则是2006年,当时有富年过六旬,他俩已是一对“老夫老妻”了。再往前翻到写于1979年的《媒人》:“你洗衣,我洗碗,咱俩相遇在水管。一回两回悄无言,三回四回偷眼看。五回六回常挂念,七回八回找话谈。树长青,水不断,咱俩媒人是水管。”诗中的“你”,就是刚刚分配到赤马山铜矿住在集体宿舍里的李芙娟,那首诗才是有富写给初恋的情诗。二十余年如流水,初恋变成了老伴,有富心中的那份柔情却有增无减,对几十年前的惊鸿一瞥依然保持着如此鲜活的记忆,这真是难能可贵!正因如此,我的这位师兄不但可敬,而且可亲。质之三夕与有富的诸位弟子,不知以为然乎?

>原载2023年3月9日《南方周末》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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